(接上期)
二、有心與無心
我們的心總是向外攀緣各種意識的物件,心隨著意識物件所轉,起種種執著,起種種分別。在這種情形下我們的心不能自己作主,而是為各種物件所迷,眾生種 種煩惱。我們不記得自己,我們沒有一個恒久的意識中心,意識從來沒有返照自身,不能從一切意識的物件中脫身而出,這就是意識在迷中。但其實那個能見能聞而 又無形無相的主人一直是超越於這些意識的物件的,它本來就空性的,我們祇需要覺知它、記得它,這就是我們的佛性、本性,一切的視聽言動都是我們本性的作 用,祇要我們不粘滯於所視所聽所言所動的物件物,那個能視能聽能言能動的本來就在解脫之中,本來就是佛。臨濟禪師常常直指這個能聽法者就是本性,就是佛:
如山僧指示人處,祇要你不受人惑,要用便用,更莫遲疑。如今學者不得,病在甚處?病在不自信處。你若自信不及,即便茫茫地為一切境轉,被他萬境回換, 不得自由。你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,便與祖佛不別。你欲得識祖佛麼?祇你面前聽法底是。學人信不及,便向外馳求,設求得者,皆是文字勝相,終不得他活祖意。
心法無形,通貫十方。在眼曰見,在耳曰聞,在鼻嗅香,在口談論,在手執捉,在足運奔。本是精明,分為六和合。一心既無,隨處解脫。
即今識取聽法底人。無形無相、無根無本、無住處,活潑潑地。
你祇今聽法者,不是你四大,能用你四大。若能如是見得,便乃去住自由。
一般講臨濟禪法的人,往往都喜歡談他的三玄三要、四料簡、四照用等等,以為這些才是臨濟禪法的極致,由此引出一大堆禪理的研討。其實這些都不過是臨濟 禪師接引學人的方便施設,真正能體現臨濟禪的宗風的,還是他這些解粘去縛、直指人心的透徹的開示,這也是從馬祖、百丈、黃檗到臨濟代代相承的根本宗旨。如 百丈云:「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。體露真常,不拘文字。心性無染,本自圓成。但離妄緣,即如如佛。」黃檗云:「即心是佛。上至諸佛,下至蠢動含靈,皆有佛 性,同一心體。所以達磨從西天來,唯傳一心法,直指一切眾生本來是佛,不假修行。但如今識取自心,見自本性,更莫別求。」接引的方便隨時隨地皆可變換,精 妙的佛理也早有教下各宗派詳盡的推演,禪師的本色乃是頓悟「佛法無多子」,直下見性成佛。
這個能視能聽的無相的本性就是佛,所以說「即心是佛」;而本性要在不隨境轉、無一切分別心時才能顯現出來,所以說「無心為道」。本性的顯現是真實不虛 的,所以是「有」;而顯現此本性的功夫是無住無執,無一切分別心,所以是「無」。有要有得徹底,魔如佛如,一切法皆是佛法,無一法可捨;無要無得乾淨,實 相無相,無一法可得,連「即心是佛」也不可執。
「即心是佛」首唱自馬祖,同時他也講「非心非佛」,如有人問馬祖:「和尚為甚麼說即心即佛?」師曰:「為止小兒啼。」曰:「啼止時如何?」師曰:「非 心非佛。」即心是佛與非心非佛兩句結合起來,就是完整的禪法。即心是佛,直指本心即佛,是在存有層上的肯定之「有」;非心非佛,在頓悟本心的境界裡無一法 可得,是作用層上的否定之「無」。前者是佛性有,後者是般若空,這就將大乘佛學的佛性與般若兩大主題完美地結合起來了。
「非心非佛」到黃檗那裡更明確地表述為「無心為道」:
達磨來此土,梁魏二國祇有可大師一人,密信自心,言下便會。即心是佛,身心俱無,是名大道。大道本來平等,所以深信含生同一真性。心性不異,即性即心。心不異性,名之為祖。
「即心是佛,身心俱無」,這裡的「心」顯然有不同層面的意義。與本來的真性相應的心,心不異性、即性即心的「心」是「本心」,也就是成佛作祖、即心即 佛的「心」;各種造作心、攀緣心、執著心、分別心,為意識物件所迷所轉的心,就是「身心俱無」裡的「心」,這兩者不在同一個層次。前者是超越層的本心,後 者是經驗層的意念心。黃檗特別強調「無心」,如黃檗語錄載:
上堂云:「百種多知,不如無求最第一也。道人是無事人,實無許多般心。無事亦無,散去!」問:「如何是世諦?」師云:「說葛藤作甚麼?本來清淨,何假言說問答!但無一切心,即名無漏智。汝每日行住坐臥、一切言語,但莫著有為法。出言瞬目,盡同無漏。」
如今但學無心,頓息諸緣,莫生妄想分別。無人無我、無貪瞋、無憎愛、無勝負,但除卻如許多種妄想,性自本來清淨,即是修行菩提法佛等。
這裡所說的「無心」,都是在功夫義上講無一切後天的經驗分別的心,是以般若無執的精神破除一切執著,也就是「但終日吃飯,未曾咬著一粒米;終日行,未 曾踏著一片地。與麼時,無人無我等相,終日不離一切事,不被諸境惑,方名自在人。」正因為黃檗經常講「無心」,於是學人不免起疑心:既然要「無心」,那麼 「即心是佛」的「心」又是哪個「心」呢?
問:「從上來皆云即心是佛,未審即那個心是佛?」師云:「你有幾個心?」云:「為複即凡心是佛,即聖是佛?」師云:「何處有凡聖心耶?」云:「即今三 乘中說有凡聖,和尚何得言無?」師云:「三乘中分明向你道凡聖心是妄,你今不解,返執為有,將空作實,豈不是妄!妄故迷心。汝但除卻凡情聖境,心外更無別 佛。祖師西來,直指一切人全體是佛。汝今不識,執凡執聖,向外馳騁,還自迷心。所以向汝道即心是佛,一念情生即墮異趣。無始已來,不異今日,無有異法。故 名成等正覺。」云:「和尚所言即者,是何道理」師云:「覓甚麼道理!才有道理,便即心異。」云:「前言無始已來不異今日,此理如何?」師云:「祇為覓故, 汝自異他。汝若不覓,何處有異!」云:「既是不異,何更用說即?」師云:「汝若不認凡聖,阿誰向汝道即?即若不即,心亦不心,可中心即俱忘。阿你更擬向何 處覓去?」
這段話再次表現了禪師回答學人的直指當人心性本來面目的作略,他不與你老老實實地談佛學道理,而是直下斬斷你的虛妄分別心,讓你返觀自心而頓悟本性。 說有凡有聖,是平實地說,外在地說,而禪師則讓你直觀心性的本源,在那個無形無相、本來無一物的本性之中,何處可覓凡聖心呢?聖凡皆是假名,而法性空中無 凡聖可得,執著有凡聖心是「將空作實」,「還自迷心」。除卻一切凡情聖境,此心的本來的狀態就是佛,它無始以來一直如是。說即心是佛,祇是對不了自心的人 的一種方便指示,即不即祇是約學人的迷悟而言,並不是說有一個「心」又有一個「佛」二者「相即」,就本性而言是無所謂即不即的。因為你向外求理,執凡執 聖,所以自己與本性限隔開來,這時才向你說即心是佛,除你向外執取之病;當你一念回機,頓悟自已的本來面目,就心即俱忘,一法不存心中了。
實際上,即心是佛與無心為道是不可分的統一體,無心為道的功夫要落實為即心是佛的頓悟,即心是佛的覺悟離不開無心為道的功夫。「一切法本空。心即不 無,不無即妙有。有亦不有,不有即有,即真空妙有。」與空性相應的心,本就是無方圓、無大小、無長短等相的,但這個無相的本心卻又是真實存在的,所以是 「真空妙有」,心本身就是「有」與「無」的統一:「本來清淨,皎皎地,無方圓、無大小、無長短等相。無漏無為、無迷無悟。了了見,無一物,亦無人,亦無 佛,大千沙界海中漚,一切聖賢如電拂,一切不如心真實。法身從古至今與佛祖一般,何處欠少一毫毛!」這個「無」一切相、「無」一切對待的「心」,正是與佛 祖無別的法身,是真實的「有」。
三、有修與無修
以戒定慧,息貪瞋癡,轉識成智,轉迷為悟,這是佛法的根本要義。佛法的基本理論可歸結為「苦、集、滅、道」這「四聖諦」,它包括眾生輪迴生死的苦及其 致苦之因,超越生死輪迴的解脫境界及達至解脫境界的修行道路與方法,四聖諦完整地概括了學佛修道因位之現狀、道位之方法及果位之境界,是整個佛法的基礎理 論。禪宗當然也是佛法的一部分,它不可能與佛法的基本精神相違背,如果違背了佛法的基本精神,禪宗就不是佛法了。然而,禪師的說法又的確與常見的佛學理論 不同,甚至截然相反,比如臨濟就說過:
你諸方言道有修有證,莫錯!設有修得者,皆是生死業。你言六度萬行齊修,我見皆是造業。求佛求法,即是造地獄業。求菩薩,亦是造業。看經看教,亦是造業。佛與祖師,是無事人。
這是從最高的覺悟境界中破除對佛法、對修行本身的執著,因為在本來的無為之中,你不需要對於法本身有所增減,存在的一切都已經如如地存在了,全法界的 任何一法都在它自己的位置上自行解脫,你不需要任何取捨分別。當你有所求、有所修,則你還處在對待法的系縛之中,就離開了那個本來的法性的家園。你在追求 一種目標、一種理想,這就造成了「本有面目」與「應有面目」的對立,你沒有接受本來的自己,而是去試圖製造一新的自己,你否定了當下,而把目光投向了未 來。可是如此一來,你越是努力地尋找,你就離開那個本來面目越遠!
但是,說求佛求法、看經看教皆是造業,這種話頭必須站在禪宗特有的言說方式去加以準確的理解。禪是佛教全部教導的最高的精華的直接體現,是對於教理 化、思辯化佛教的革命,它讓人實現開悟,而不是讓人理解教理。所以在中國佛學最繁榮最燦爛的時代,禪開花了。歷來真正的禪師們,從來沒有用理論的方式,用 系統的語言講解禪,他們的開示都是一種「棒喝」,一種隨機的「點化」,這就是所謂的「語錄」、「公案」,這就是禪文化的獨特的風景。正由於禪師的語言都是 一個臨機的設計,它祇是當下破除學人的偏執,讓人立地見性開悟,它是一種治病的藥,而不是一種正面的理論主張,所以這種話祇能在適當的情境中去加以把握, 而不能上升為一種禪宗的思想建構。有許多研究禪學的人,恰恰是把這些話頭加以絕對化,認為是禪宗的一貫思想,從而有人以為禪宗是反對修行、反對打坐的,這 種看法沒有能體會禪師的真正用心,對禪而言,穿衣吃飯都是修行,打坐又何嘗不是修行!禪不執著於打坐,但也談不上反對打坐。對於禪師的這種似非而是的話 語,我們今天必須對此加以分疏。
如前所述,禪師站在覺悟的最高境界說無求、無修、無得,這是般若無住破執精神的最後落實。但這種說法祇是在一特定的情境下的果位境界的說法,而不是對 佛學基本理論的背叛!對於大多數的一般的學佛修行人,他們本身充滿了貪瞋癡諸煩惱,這時正需要多學佛法,以佛法戒定慧三學為良藥,來對治自己的執著病、煩 惱病,雖然從本質上說,求佛求法也還是屬於造業,但是這個佛法修行所造的「業」卻是與凡夫的貪瞋癡所造的「業」有著相反的方向的,它能夠抵消凡夫的煩惱 業。在本性之中是根本無修的,問題是一般的凡夫已經遠離了本性,要回歸本性就需要一番修行的功夫,祇有對那些已經覺悟本性的人來說,才可以說無修。所以, 禪師的說法祇是針對特定的根機的人所作的最高的點化,而不能視為一個普遍的命題。
事實上,禪宗並不是反對修行,而恰恰是主張一種最徹底、最本質的修行功夫,就是「無修之修」!臨濟說:「佛法無用功處,祇是平常無事,屙屎送尿,著衣 吃飯,困來即臥。愚人笑我,智乃知焉。古人云:‘向外作功夫。總是癡頑漢。’你且隨處作主,立處皆真,境來回換不得。縱有從來習氣,五無間業,自為解脫大 海。」表面上沒有一點修行相,祇是著衣吃飯,平常無事,但要做到「隨處作主,立處皆真,境來回換不得」,這就是時時處處皆在覺醒之中,都不隨外境而轉,恒 久地記得自己的本性,這是何等的功夫!臨濟本人也曾談到自己「曾向毗尼中留心,亦曾於經論尋討,後方知是濟世藥,表顯之說,遂乃一時拋卻,即訪道參禪。後 遇大善知識,方乃道眼分明,始識得天下老和尚,知其邪正。不是娘生下便會,還是體究練磨,一朝自省。」臨濟在參禪以前已經對經論下過功夫,然後通過參禪實 證超越了先前的理論性探索,而參禪也不是天生就會的,實際上經歷了「體究練磨,一朝自省」的艱苦過程。
「無修之修」就是一種從本體上作功夫的功夫,「祖師直指一切眾生本心本體,本來是佛,不假修成、不屬漸次、不是明暗」,是一種從果位起修的方法,以頓 悟的心體為修行的起點,然後破除一切修行相功夫相,祇作保任本心的功夫。一般的人則是從功夫覓本體,從因位起修,創造頓悟心體的條件與機緣。「無修之修」 既不同於一般的有所造作的修行方式,也不同于不修行的凡夫,馬祖語錄載:
問:「如何是修道?」師云:「道不屬修。若言修得,修成還壞,即同聲聞。若言不修,即同凡夫。」云:「作何見解,即得達道?」云:「自性本來具足,但 於善惡事上不滯,喚作修道人。取善舍惡,觀空入定,即屬造作。更若向外馳求,轉疏轉遠。但盡三界心量。一念妄想,即是三界生死根本。但無一念,即除生死根 本,即得法王無上珍寶。」
馬祖指出,凡通過有為造作而得來的修行成果,都不是究竟的,能夠被創造的境界,也就可以失去,「修成還壞」。禪宗的修行是頓悟本來具足的自性,於一切 善惡事上不滯,不起一念妄想,這就是無修之修,並不是積極地有所作為地去修個甚麼法門,而是消極地放下一切妄想,回歸自性本來面目。對禪師而言,祇有這個 本性自覺自悟的法才是根本,「無佛無眾生、無古無今。得者便得,不歷時節。無修無證,無得無失。一切時中更無別法,設有一法過此者,我說如夢如化,山僧所 說皆是。道流,即今目前孤明歷歷地聽者,此人處處不滯,通貫十萬,三界自在。入一切境,差別不能回換。」
在禪師的眼裡,講學道,講修行,祇是接引初機學人的一種方便言說,對大根器人則一念頓悟,在本性空的境界裡,無人無法,覓自己尚不可得,還談甚麼學道修道呢?黃檗語錄載:
問:「如何是道,如何修行?」師云:「道是何物,汝欲修行?」問:「諸方宗師相承,參禪學道,如何?」師云:「接引鈍根人語,未可依憑。」云:「此既 是接引鈍根人語,未審接上根人複說何法?」師云:「若是上根人,何處更就他覓?他自已尚不可得,何況更別有法當情!」
我此禪宗,從上相承巳來,不曾教人求知求解,祇云學道早是接引之詞。然道亦不可學。情存學者卻成迷道。道無方所,名大乘心。此心不在內外中間。實無方所。
求知求解,看經學禪,這都是道位上的行人追求真理的過程,禪師並不是絕對地反對你去做這些準備性的工作。但對於禪師而言,他的使命並不是傳經傳教,而 是以他的本份事接人,以他的赤祼祼的本來面目與你相見,讓你一切妄想當下粉碎,消融在本來的空無之中,於是你頓時識心見性,而「成佛作祖去」:
王常侍一日訪師,同師於僧堂前看。乃問:「這一堂僧還看經麼?」師云:「不看經。」侍云:「還學禪麼?」師云:「不學禪。」侍云:「經又不看,禪又不學,畢竟作個甚麼?」師云:「總教伊成佛作祖去。」
這就是禪的高峻的門風,沒有準備好的人是無法消受得起的,若沒有直下成佛作祖的決心與自信,若沒有經歷過一番理論與實踐探索的艱難過程,若沒有念念無 住、明見自性的大智慧,誰能承當得起禪師的當頭棒喝呢?禪宗的無修無證實際上是蘊含了最徹底、最本質的修證功夫的,如果沒有真正地道眼分明,而執著於本清 淨、本解脫,又將落入偏執之中,百丈禪師提醒我們:
若執本清淨、本解脫,自是佛、自是禪道解者,即屬自然外道。若執因緣修成證得者,即屬因緣外道。執有,即屬常見外道。執無,即屬斷見外道。執亦有亦 無,即屬邊見外道。執非有非無,即屬空見外道,亦云愚癡外道。祇如今但莫作佛見涅槃等見,都無一切有無等見,亦無無見,名正見。
禪師的一切話語,都是應機而設的方便點化,所以說「不立文字」,如果以禪師的話去立宗旨,建構一套確定不移的理論體系,這就會使人落入外道見解之中。禪不立一切見,連「無見」也不立,禪屬於現量的境界、般若的實證。
禪不是一種思想,而是一種悟道的體驗。禪師的目的並不是向學人傳達一種對禪的理解,而是「以心傳心」,讓學人直接覺醒到與禪師無別的本性。因而,禪的 本質是超越於言說的,我們不能執著於文字相。禪師所說的一切法,最後都可以歸結為「有」與「無」兩者,本文通過對臨濟禪中的「有無」問題的闡釋,說明禪師 的種種善巧說法,皆是直指自性的方便,我們必須領悟到超越文字的真實,才能理解各種看似矛盾的表達方式,其實有著內在的深層的統一。這對於我們進一步瞭解 禪的真諦,也有非常重要的意義。 |